我想要变成一首歌新片《漫长的告白》是张律在阔别华语影坛十多年后拍摄的首部华语电影。这位中国朝鲜族导演、编剧在39岁时突然发现自己对视觉和听觉的内容有些敏感,于是拍了第一部处女作短片《11岁》,入围第58届威尼斯电影节短片竞赛。随后,他同时在中文和韩语两个语境下开启了创作生涯,拍摄了包括《芒种》《豆满江》《沙漠之梦》《庆州》《春梦》《咏鹅》等十多部长片电影,在过去二十年先后入围柏林、戛纳、威尼斯、洛加诺、釜山等国际电影节。
《漫长的告白》原名《柳川》,讲述一对性格迥异的亲兄弟立春、立冬共游日本柳川,龙虾去寻找两人少年时代共同爱慕的女子,她也叫柳川。哥哥立春热情洒脱,话多且花心,弟弟立冬孤独忧郁,深沉且细腻。随着他们的再次相遇,很多过去故事的真相浮出水面。影片延续了张律一贯轻盈浪漫龙虾的美学风格,展现了成年人之间静水深流的细腻情感,过去与现在交融,记忆与想象重叠,如一首扑朔迷离、如梦似幻的情诗。
时空交集中的记忆与爱情
《漫长的告白》的创作灵感来自张律对于柳川的印象。柳川是日本福冈南部的一座城市,多条运河使它有了“水都”和“九州威尼斯”的美称,运河两岸杨柳依依,柳川的意思就是柳树下的河川。街道上人烟稀少,空阔而又寂寥。张律行经此处,来往共计十余载,与这里的朋友结下情感的纽带。在生活琐碎的片段、一张张具体的面孔与空间发生连接的时候,他站在河边,听到寂寞深处细微的声音变得强烈,凝神眺望,便产生出创作的欲望:如果这座城市迎来了一个与它同名的女孩子,将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张律把中年人的生活洞悉与惆怅嗟叹放进电影中,让五十多岁的眼光透视十五岁的躯体,以上帝视角观看曾经的自己与他人,在进进出出的自由中,用影像呈现记忆与爱情的关系,于是我们看到一个个散漫、随性又不失风趣的人物悉数登场,他们游走于北京、伦敦与柳川,追忆往事,心怀春梦,在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想象的混沌中,让观众的真情实感与电影空间发生化学反应,去感受符号指涉的深层美学意象。
《漫长的告白》对记忆、梦境与想象的表达,让人想起《小城之春》与《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小城之春》用五个演员表达了四角恋的纠缠与家国衰破的大时代格局,女主角周玉纹梦呓般的旁白,除了自诉心声和行动外,还有描写他人心声和行动以至景物的全知视点。《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用一种现实与记忆穿插的方式勾勒了男女主人公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故事表面是一个男人在不停用他们曾经的恋情说服女人,实际上是男人用鬼魅般的独白询唤女人的回忆、潜意识和内心时间。张律影片中时间与空间的任意跳切是通过言语的交叉叙事实现的,碎片化的时间和记忆模糊了当下的时间,从而突出了人物的内心时间。和一个爱龙虾了很久的人在一起,在柳川,用一条河串起过去、现在与未来,这样的时刻恐怕就是梦寐以求的幸福时刻吧,因为幸福本就伴随着痛楚,立冬与阿川对此都感同身受。
影片的末尾,阿川回到北京去看逝去的立冬的卧室时,里面的东西已全部搬空,只留下一张木质床架,她蜷缩着躺在床上,陷入巨大的空白。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的立冬,最后还是在录音磁带上留下了阿川的歌声,那是她在后海、伦敦与柳川经常唱的歌曲。歌声把空间有机地联系起来,让人物的情感在其中自然流动,我们发现在被建构起的情感空间中,两人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漫长的告白》把难以释怀、刻骨铭心却又无法表白的爱还原成生活的细节与常态,夹杂着幻想、回忆和梦境,有着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怅惘与无奈,是《庆州》《春梦》《咏鹅》半真半幻、亦轻亦重风格的延续,当然,也有着《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般的令人唏嘘。那些呢喃、那些絮语,那些歌声,那些废话,如同水上的波光点点,真真假假,如梦似幻,闪烁在水龙虾都的浮光掠影之中,清澈而又舒缓,给人一种唯美浪漫的情愫,在每个人的心中荡起涟漪,让人反观自身,回味无穷。时间如流水,《漫长的告白》则在水上留下痕迹,立冬和阿川之间横跨20多年深沉无言的爱情,一如太阳、月亮照耀下的一道白光,深挖下去,水的底部是一座迷宫,舒缓流畅之间,自有暗流汹涌。
“闲笔”中的吟咏者
张律是一个善用“闲笔”来调节视听节奏、扩大叙述空间、延伸时间与增加情趣的导演。
《漫长的告白》中的女主角是倪妮饰演的柳川,男主角是张鲁一饰演的立冬与辛柏青饰演的立春,但影片中的几个次要人物作为“闲笔”对剧情的催化、发展有着重要作用。中野良子饰演的居酒屋老妪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池松壮亮饰演的中山大树对自己为女儿犯下的过错耿耿于怀;中山大树的十五岁女儿是阿川的歌迷,与阿川有着非同寻常的友情。这三个角色好像一条条绵密的暗线,织就远超两个小时之外的时空之网。阿川是中山大树的“她”乡,也是故乡,是中山引领阿川来到了柳川,之后立冬、立春两兄弟才闻“川”而来。三个女性角色构成少年、中年与老年的女人镜像,一如老妪所说,每个年龄段都有着各自的可爱与美丽,少年叛逆、中年彷徨、老年笃定。女性就是“地母”,承载着乡愁,她的特质是善良、包容、隐忍、坚强。十五岁少女的经历也是阿川的经历,父亲缺失,漂泊流离,而她们最后都会像老妪那样,变得不再孤独、寂寞,与大地连为一体,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影片的声音运用异常丰富,对白与台词包括中文、日语、韩语和英语,突出了影片的在地感、流动性与人物的情感内驱力。阿川虽然在日本,却不大说日语,反而是立冬,在北京学过两年日语,居然可以带着哥哥去日本寻爱,为了阿川“再也不说北京话”,时隔二十年再见,他仍立刻听得出她“口音变了,声音没变”,而韩国游人的一句“爱亦梅花,吾将离去”则道尽立冬的悲欢情愫,可视为他命运的注脚。主题曲《秋柳》歌词来源于李叔同的诗,与《送别》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当日,绿茵茵,春光好”,婉转的旋律响起,阿川与立冬、立春二十年后的龙虾重逢如梦一般飘渺,而“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像是对旧人旧事的一丝眷恋,也像是对苍凉岁月的一声叹息。《月亮代表我的心》《南屏晚钟》与列侬的《Oh my love》等歌曲,作为影片的有机整体,照亮了人物的情感世界。如同《咏鹅》《春梦》,《漫长的告白》中也加入了倪妮的舞蹈,舞蹈好像一种仪式,调控着电影内外的情绪,让人们随着剧中人物进入时空穿梭的境地。
与张律以往的作品相比,《漫长的告白》弱化了原来的“蔫坏”与锐度,有从关注现实到关注个人情感的转变,但是导演还是力图在温润与绵柔中加入对社会的反思,如影片中反复提及列侬与小野洋子,用导游的讲解说起柳川是小野洋子的故乡,列侬是柳川的女婿,列侬与洋子代表的就是先锋、叛逆、爱情与和平。而多次被片中人物谈论的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擅长写那些在遗忘和回忆之间挣扎的个体,试图从迷雾中辨别这个世界的轮廓,在理性匮乏的时代找到写作的能量,在社会大变局中从情感层面为创作带来新的视角。这些符号性的人物体现了导演的意图,为影片增添了别样的力度。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研究员 孙萌)
来源: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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